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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点好小说蒋一谈:跑步

2023-05-10 14:56:27

跑步

蒋一谈

先说点

蒋一谈的短篇小说,凝练素简,既秉承了中国现代小说的传统,也有国外简约派小说的神韵,语式独特,题材多样,尤其在对当下中产阶层精神的困惑和求索方面,呈现出卓异的表达。

最近6年,他以一年一本的速度出版着自己写作的短篇小说,媒体对他的身份介绍从“出版人”,到“小说家、出版人”。他甚至想过放下生意专职写作。2009年出版第一本小说集《伊斯特伍德的雕像》时,和朋友见面他们都笑,“蒋一谈你玩文学呢。”到了新作《透明》,他听到的声音都认真起来,“蒋一谈你是真写了。”

:“在这个世界上,失败者注定会被遗忘。但是,在蒋一谈那里,失败者依然有故事可讲—悲伤、恐惧、奇迹、虚妄和希望,这些人从他们的失败中领会生之意义。”

作家李洱赞他是“短篇小说的鬼才”,阎连科评价他直击人物内心、接触隐匿的内容,与过去的短篇小说家很不同。

感谢蒋一谈先生对原鄉書院的支持!


蒋一谈


蒋一谈(1969—),小说家、诗人、出版人。祖籍浙江嘉兴,生于河南商丘。1991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出版有《伊斯特伍德的雕像》、《鲁迅的胡子》、《赫本啊赫本》、《栖》、《透明》、《庐山隐士》等多部短篇小说集。曾获得首届林斤澜优秀短篇小说家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百花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短篇小说奖、《上海文学》短篇小说奖、南方阅读盛典最受读者观注作家奖。


“跑步吧,终点在哪儿无所谓,跑步吧,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他在跑步,脑海里回响着《跑步歌》。这首悦耳的歌曲,是某个跑步机厂商制作后放在网络上传播的。昨晚电视里的天气预报员告诉他:明天清晨,北京空气质量良好,适合室外晨练。

谁也不想一边跑步一边呼吸脏空气,喜欢跑步且有居住条件的家庭大都买了跑步机,他也想买,他的妻子和儿子也想买,可是家里实在腾不出地方摆放这个大家伙。有一天,他站在书房,看着顶到天花板的书柜,忍不住发出疑问:“这些书,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在那一刻,他下过狠心,准备拆掉屋角的两个书柜,腾出一个空间,这样一家三口就能逃避早晨的雾霾,在跑步机上锻炼身体了,可是最后他还是犹豫了。

“跑步吧,终点在哪儿无所谓,跑步吧,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歌词很幽默,且富有哲理。笑意在他脸上浮现。大学时代,他能跑七千米,这是他过去的最好纪录。他今年四十岁,还能一口气跑三千米——如果再坚持一下,肯定能跑过四千米,不过他不允许自己这样做——保持这样的跑步速度和距离,保持到五十岁,善莫大焉。

他搬到这里住了三年,没有结识一个新朋友。一想到由邻居关系变为朋友关系,他就觉得别扭。他不喜欢一见面就寒暄,或者相邀去彼此家里做客,抽抽烟喝喝茶,好像老朋友似的,好像搬进这幢公寓楼之前,大家早就认识了似的。他不需要结识这样的朋友,也不想委屈自己的性情。他认为,人的命天注定,人这一生,能交到几个信得过的朋友,也是天注定。

不过,他倒是喜欢观察晨跑的人:那个戴眼镜、干瘪瘦弱的老者,斜着半边身子跑步,右手臂不能自如摆动,或许他曾经中过风。这位老者,一个人买菜回家,一个人踽踽独行,好像从来没有笑过。有一次,他在小区花园里碰见了老者,两个人在花丛边站着,彼此沉默不语,他掏出一根烟,想递过去搭讪,老者看了他一眼,默默走了,不过他一点都不意外;一对六十多岁的夫妇喜欢手拉着手跑步,小区里的老女人们在背后讥讽他们老不正经,可是他很羡慕这对老夫妇。他心里明白,这是生活的温存和幸福,而他现在的婚姻生活,不过是凑合着过日子罢了;最让他难忘的是那个坐轮椅的中年男人,用尽全部力气转动轮子前进,嘴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他的雪纳瑞狗跟在后面,伸出长舌头,在轮椅后面奋力摆动四肢,被主人折腾得够呛。男人说他要用五年的时间,把自己的爱犬培养成一名合格的马拉松选手,这是他的理想。男人喜欢跑步,却身有残疾,希望这个狗孩子实现自己多年的愿望,这是朴素的理想。

他在跑。腕部的记跑器显示着两行数字。距离:2300米;心跳:97。一对中年夫妇在他身后跑步,步伐慢慢接近了他。女人气喘吁吁地说:“小区会所……刚买了……三台……跑步机……我们……吃完早餐……就去……办跑步卡……”男人气喘吁吁地回答:“好……好……好……”他放缓脚步,注视着这对夫妇的背影,心里一阵欣喜。

排队办理跑步卡的时候,他内心的欣喜在渐渐变淡——三台跑步机,一百多人办卡。有总比没有好,这也是朴素的想法。为了打发时间,他在计算一个人一个月能用上几次跑步机。妻子打来电话,告诉他终于给儿子报上美术班了。这个美术班离家很远,授课老师得过什么亚洲青年艺术大奖,妻子执意让儿子去那里学习,所以坚持排了两个月的队。在中国办事,事事都得排队等候,想到这儿,他叹了口气。他前后看了看,没发现老者的身影,那对手拉手的夫妇站在队伍后面拐弯的位置,,他的雪纳瑞乖乖地站在他的膝盖上,眼神平静地望着大家,漂亮的胡须在微风中飘拂。

“它叫什么名字呀?”一个老太太走过来问他。

“雪纳瑞。”男人仰起脑袋回答。

“我知道它是雪纳瑞,它叫什么名字?”

“它就叫雪纳瑞。”男人说。

老太太无奈地笑了,说:“我也养狗,我知道它是雪纳瑞犬,你没给它起名字吗?”

男人嘿嘿一笑,说:“我的狗是雪纳瑞,名字也叫雪纳瑞。”

“哦……哦……”老太太明白了,眼神转向男人的轮椅,“你……”一个女孩走过来,拉走了老太太,小声嘀咕着:“妈,你真是多管闲事。”

他忍不住笑了,因为他在想象这条小狗在跑步机上锻炼身体的情景,多少显得有点滑稽可乐,那个男人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狗绳,嘴里吆喝着,给他的狗孩子加油鼓劲。他越想越高兴,竟笑出了声。当然,他也很想尽快体验在跑步机上迈动腿脚的感受,那是腿脚和皮带的较量,而皮带是会倒退着前进的人造路面。

不知怎的,手里有了跑步卡,他开始期盼第二天的清晨是雾霾天气。雾霾不需要期盼,它如期而来,比想象中更灰更厚。清晨六点半,他起了床,简单洗了洗脸,出了家门。他走进会所,发现三台跑步机愉快地运行着,两男一女正在专注地跑步。借着灯光,他发现两个人的后背已经湿透了。或许明天应该早半个小时起床,但这些年,他已经习惯六点半的生物钟。他走出去,心情有些失落;他尽可能加快步伐往家走,只为少吸一些脏空气。他在楼道里踢了踢腿,扭了扭腰,上下左右转动脖颈,接着又小跳了几十下,身体渐渐有了热度。

他把钥匙插进锁孔,忽然发觉选择马上返回是一种失误。他急忙按下电梯按钮,急忙走进电梯间,急忙跑出去,急忙跑向会所。他在想,要是刚才在一旁等待一会儿,说不定现在正在跑步机上锻炼呢。他一阵兴奋,推开会所的大门,推开跑步间的小门,可是他再次失望了——跑步机周围站着四位晨练者,脸上笑盈盈的,在一旁活动腰腿,随时准备按照排队顺序跑上去。

下一步该怎么办呢?他摸到了口袋里的一枚硬币,或许应该由它来决定:正面,耐心等待,若是反面就离开回家。他掏出硬币,抛向半空,硬币落在地板上,弹跳了两下,接着快速滚向中间那台跑步机。他追过去,看着硬币钻进跑步机下面,周围的人看着他,跑步机上那个壮硕的男人放慢脚步,俯视着他。他兀自笑了笑,指了指下面。“钥匙跑里面了?”一个女人弯下腰说。他点了点头。男人不情愿地放缓脚步,点了点下巴,示意他去下面搜寻。他跪在地板上,伸出手臂,摸到了硬币,使劲握住了。跑步机皮带转动的声音在耳边刷刷回响,带给他异样的感受。他站起身,朝大家说了声“谢谢”,走回到原来的位置。那个男人迈开粗壮多毛的双腿,渐渐加速。周围的空气恢复到正常,他伸开手掌,看见了硬币的反面:离开回家。他摇了摇头,推开了两扇门,一步一步走进外面的雾霾。

接下来的三天,他去上海参加一个当代文学批评论坛。他本以为,上海会带给他湿润清新的空气,能让他的肺叶得以清洗,可是现实弄人,上海也差不多沦落为雾霾之城了。会上有学者提议,当代文学批评论坛应该根据当前的空气质量,添加一个新的议题:中国当代文学为什么缺乏新鲜的空气?中国的GDP战略是雾霾的罪魁祸首,同样的道理,中国当代文学一味追求宏大厚重的历史观,追求作品产量和作品销量,正是当代文学缺乏新鲜空气的根本原因。这个提议引起参会者的阵阵掌声。但在现场讨论时,一些资深批评家们玩起了太极拳,坐在后排的年轻批评家只能闭口不言,或者蜻蜓点水,一闪而过。他选择的是笑而不语。他心里很清楚,这几年,他已经不再仔细关注当代作家的作品,而把研究方向转向了当代思想和社会心理。他认为,当代中国作家在现实生活面前,已经和自己和解了。

他在笔记本上面写了两个字:跑步。去年夏天,他读过一本书,书里的几句话此刻在脑海里浮现,他一笔一画抄写了下来:选择了跑步,就是把自己置身于疼痛之中;在内心深处,你才能知道,跑步带来的疼痛感,原来是那么的美妙。

疼痛。美妙。他用笔圈住这两个关键词,皱起眉头仔细思索着。很多年前,他在跑步中体验过疼痛,那是四肢的疼痛,而由疼痛升华出来的美妙感受,他还不曾心领神会。他在思索,几秒钟之后,有人打断了他的思索:“请大家去楼下吃饭。”那天晚上,他喝了不少酒。夜深人静了,他无论如何睡不着,一个人在酒店走廊里跑了好几个来回。

北京迎来了大晴天。天空蓝极了,那一团一团的云朵像柔软到极致的棉花糖。很多人站在马路边,抬头欣赏久违的天空,并不急着去办事。坐在出租车里,他感觉到生活的美好,他同时在想,中国人的幸福指数其实挺低的,一个好天气就能让人高兴老半天。

走进家门,他看见妻子阴沉的脸,接着儿子跑出来,额头上缠着一层绷带。他很惊诧,自己出门的时候儿子还是好好的。他刚想发问,儿子已经流了泪,靠在妈妈身上。

“怎么啦?”他摸了摸儿子的头发。

“爸爸……有人欺负我。”

“谁呀?”

儿子张大嘴巴,哭起来。妻子拿出一张纸巾,擦拭儿子的脸颊。

“回头给你说吧,”妻子说,拉着儿子走进小屋,“把作业做完,咱们去吃海底捞。”

他洗了洗手,喝了一杯水,在客厅沙发上坐下。妻子走过来,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到底怎么啦?”他皱起眉头,小声问道。

妻子告诉他,儿子昨天放学回到家,做完作业去楼下玩,他想玩秋千,另一个男孩也想玩秋千,可是小区里只有一个秋千,两个男孩争抢起来;儿子最终抢到了秋千,然后坐上去玩,没想到那个男孩站在旁边,趁儿子荡起来的时候,使劲晃秋千绳子,儿子没抓稳,一头栽在地上,额头当时就流了血。医生说,要是再往下磕一点,儿子的鼻梁骨就断了。

听完妻子的讲述,他感觉到一阵胸闷。“去医院挂急诊、打消炎针、抹药,花了一百多块钱,”妻子叹口气,“路上堵车,儿子流了好多血。”妻子的最后讲述仿佛医生手里的针头,刺进了他的脑仁。他霍地站起身,大声说:“医药费让孩子家长赔!”

“算了,算了。”妻子又给他倒了杯水。

儿子拉开门,跑出来,一路尖叫着:“爸爸,爸爸,就是那个男孩,就是那个男孩!”他随儿子冲进屋,冲到窗前,什么也没看见。

“我刚才还看见呢……我刚才看见他了。”儿子说。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妻子站在走廊里,说:“这一年,小区里搬来不少新住户。儿子,你爸回来了,快做作业,咱们出去吃饭。”

他抱起儿子,看着那层纱布,问他:“还疼不疼?”

儿子点点头。他的心脏部位再次有了疼痛感。

“爸爸,我数学考了99分,语文考了100分,体育考了80分,得了两朵小红花。”儿子挣扎着跳下来,找来小红花,高高举过头顶。他隐约想起来,读小学的时候,他的体育成绩永远达不到优秀。他觉得,他有必要更有义务提高儿子的体育成绩。他再次抱起儿子,他忽然很想把儿子抛起来,抛向半空,就像儿子三四岁的时候,他把儿子抛起来,稳稳地接住,再抛起来,再接住,连续好几个回合,儿子笑个不停。可是现在,此时此刻,他抱起儿子,刚想举起来,却发觉腰部发软,那股能在瞬间集中在一个肌肉点的力量不见了。人到中年,最忌讳腰部受伤,他想了想,把儿子放在地板上。

这次经历,更让他明白跑步的重要性。事实上,三年之前,他和妻子做爱,已经感觉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在努力,而床上的妻子轻声劝慰他:“差不多就行了……”妻子的话,让他安心,但没有提升他锻炼身体的动力。

北京的空气质量令人焦虑,电视里的天气预报员,衣着鲜亮,给大家通报雾霾的时候,眉头是微皱的,呼吸也是无力的。他给家里买了一台空气清新器,后来又买了一台放在儿子的小卧室。如果天气不好,他开始在家里做仰卧起坐和俯卧撑,锻炼腰腿和上肢力量。他计算过,北京的清晨,空气质量适合锻炼的日子,平均下来一周只有两天半。

他很想体验会所里的跑步机。这一天终于到了。他比平时提前半小时起床,快速洗脸,快速下楼,快速穿越雾霾,然后冲进了会所:三台跑步机,两个人正在上面锻炼,中间那台跑步机空着。身后没有其他人,他脸上带着笑,一步一步走向跑步机,在那个瞬间,他感觉到跑步机正在朝他招手。

这是他第一次站在跑步机上面,所以对上面的按钮不太熟悉。他仔细查看一番,按下一个绿色按钮,皮带没有转动,他又按了一下,皮带还是没有转动。他有点迷惑,看了看右边运行的跑步机,正在上面锻炼的中年女人,摆动双腿,目视前方,对他说:“那台跑步机坏了。”

“哦……”他在跑步机上站着,神情很失望。他不明白,跑步机是新买的,轮到自己锻炼了,为什么会坏掉?刚才说话的女人补充道:“人太多,跑步机累坏了。”他看着女人,问道:“你……你什么时间跑完?”女人懂他的意思,说:“我老公去洗手间了,马上过来,我跑完,他接着跑。你问问其他人吧。”他在心里骂了一句。这时候,门被推开了,他看见轮椅男人正在一只手扶门,一只手鼓捣着把轮椅拐进屋。

他依然站在跑步机上面,看着雪纳瑞跳下轮椅,一会儿东闻闻西嗅嗅,一会儿打着转奔跑。“你跑完了?”轮椅男人面朝他,一脸兴奋地说,“我的雪纳瑞还没在跑步机上跑过步呢。我的宝贝,快过来吧。”

他走到轮椅男人身旁,说:“这台跑步机是坏的。”

“坏了?”轮椅男人自然很惊诧。他的雪纳瑞快速跑过去,站在跑步机上面,尾巴激动地摇摆着。这条小狗很聪明,没有马上迈开四肢,而是左右看了看,用右前爪试了试皮带,接着又用左前爪试了试皮带,发现了什么不对劲,于是扭过头,眼巴巴地看着主人,希望主人能给自己指点迷津。这一刻,轮椅男人正抬起眼神,一脸恳切地对他说话:“你好,我上午要急着去医院,待会儿……我的雪纳瑞能不能先排在你的前面跑步?”他看了看轮椅男人,看了看那条不知所措的小狗,点了点头——在点头的瞬间,他已经决定推门而出了。

他低着脑袋,走进雾霾,差不多走了十几米,感觉到累积在胸腔里的闷气正在往外冲。他想跑,只是想跑,尽快排遣焦躁不安的情绪。他跑起来,在小区环形小路上逆时针跑起来,速度是平时的两倍。他跑了一圈,过家门而不入,继续跑下去,可是脑袋有些晕,四肢不能很好地协调。他忽然间意识到,时间是按顺时针行进的,而跑步需要逆时针;顺和逆,两种力的相互作用,才构成了平衡。他停下脚步,弯下身,双手放在膝盖上面喘息。雾霾是大家的,而身体是自己的,他很后悔因为刚才的赌气呼吸了大口大口的雾霾。他掉转身,控制着呼吸,往家的方向走去。

一家人吃完了晚饭,妻子收拾桌子,洗刷碗碟,他陪儿子做作业。看着儿子把同一个字词重复抄写二十遍,他真是哭笑不得——小时候的自己不也是这样做功课的吗?儿子的小手握着铅笔下端,在田字格上一笔一划地抄写,他真想对儿子说,如果你不想抄写了,爸爸帮你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儿子,你想出去玩吗?”

“不想。”儿子一边抄写一边说。

“为什么?”

“作业没做完。”

“你学会这几个字词了吗?”

“学会了。”

“那爸爸帮你抄吧。”

“不行。”

“爸爸抄的字和你一样。”

“咱俩的字不一样,老师能看出来。”

“老师不会发现的。”

儿子扭头看着他。“真的?”

他笑着点点头,拿起儿子的铅笔,在纸上抄写了一个字词,笔画幼稚笨拙,几乎和儿子的一模一样。儿子看着爸爸笔下的字,咧开嘴笑了,随后支棱着脖子大喊:“妈……”他一把捂住儿子的小嘴,小声说:“不能告诉你妈妈。她会生气的。”儿子眨眨眼睛,点了点头。他开始帮助儿子抄写:太阳太阳太阳太阳太阳太阳太阳太阳太阳太阳太阳太阳太阳太阳太阳太阳太阳太阳太阳太阳小草小草小草小草小草小草小草小草小草小草小草小草小草小草小草小草小草小草小草小草花朵花朵花朵花朵花朵花朵花朵花朵花朵花朵花朵花朵花朵花朵花朵花朵花朵花朵花朵花朵……儿子站在旁边,嘻嘻笑着,胳膊挨着他的胳膊,头发挨着他的头发,脸颊挨着他的脸颊,儿子的鼻息吹到他的脸上,他感受到实实在在的甜蜜和幸福。

父子俩来到小区游乐园。儿子拉着他的手,嘴里唱着歌,蹦蹦跳跳,高兴极了。游乐园里有秋千,有沙堆,有跷跷板,还有滑梯。这一次,儿子想和爸爸一起玩跷跷板。他脚触地,骑在一头,儿子骑坐在另一头,两个人开始跷啊跷,跷啊跷。儿子突然变严肃了,接着从跷跷板上跳下来,跑到爸爸身边,指着一个男孩,大声说道:“爸爸,就是他把我从秋千上推下来的!”他回转身,看见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儿子来了劲,继续大声说道:“我讨厌你!讨厌你!”胖男孩皱起眉头。“小朋友,是你把我儿子推下来的吗?”他的话音未落,胖男孩哭起来,哭声越来越大,周围的孩子们纷纷跑过来,把他们三个人围住了。他站在孩子们中间,有点失措,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

“爸爸……爸爸……爸爸……”胖男孩哭喊着挤出人群,跑回了家。他感觉到了一丝紧张。不多会儿,胖男孩跑出楼道,后面跟着他的爸爸。他一眼就能认出,胖男孩的爸爸就是那天在跑步机上锻炼的男人,这个男人高出他半头,几乎宽出他半个身子。

“怎么啦?”壮男人瓮声瓮气地喊道。

“爸爸,他刚才说我。”胖男孩指着他喊道。

壮男人眯着眼,死死地盯着他。“你再说一遍?”

“我……我没说什么。”他说。他的儿子紧紧靠着他。

壮男人一步步走过来,语气里裹挟着不屑:“小孩的事儿,大人掺和什么呀!”他看见壮男人的鼻毛和有力的下巴,同时闻到他身上的浓烈汗味。男人推了他一下,他站着没动,感觉到儿子颤抖的手臂。在这个瞬间,他好像看见了这样一幅画面:他被壮男人打倒在地,那个胖男孩骑在儿子身上,不停地捶打儿子的脑袋,儿子大哭,无力反抗,他拼命站起身搏斗,或许手里还抓到了一块砖头,可是壮男人把他抱起来,狠狠地摔在地上,用力踢他的小腹和脑袋,到处都是血,自己的血和儿子的血……他不敢继续想象下去,但他知道,他不能在儿子面前显露胆怯,更不能在儿子面前被壮男人轻易击倒,即使打架,他也必须和壮男人抱在一起,死死纠缠在一起……他咬紧牙关,握紧拳头,仰起头,迎向壮男人的目光,意识是完全紧绷的,而周围的一切都凝固了,不存在了……他突然看见儿子挤过来,一只手推壮男人,一只手推他的身体。壮男人低下头,又抬头看了看他,领着儿子转身走了。围观的孩子们散了,他的意识醒了,手心里全是汗。

夜色推走了黄昏,灯光亮起来。他和儿子坐在椅子上,儿子紧握着他的手。

“爸爸,你想什么呢?”

他摸了摸儿子的胳膊。

“爸爸,给妈妈说这件事吗?”

“你说呢?”

“我不想说……”

他沉默不语。

“爸爸,你害怕和……”儿子没再说下去。他知道儿子想说什么。

“爸爸不害怕和他打架。”

“真的?”

“真的。爸爸当时已经准备好了。”

儿子听完她的话,显得兴奋起来。

“爸爸,你跟人打过架吗?”

“小时候吗?”

“不是,是长大以后。”

“打过。”他在撒谎。

“什么时候?”

“读大学的时候。”

“可你从来没对我说过。”

“打架不好。”

“因为什么打架?告诉我好吗?”儿子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从小到大,他还没有打过架,但他觉得有必要把这个谎撒下去。他长长地舒口气,握了握拳头。“爸爸……的确打过架……”他站起身,看着儿子,好像陷入了某种回忆,“我们两个班踢足球,对方比分落后,情绪很急躁,我们进攻,他们把球铲出界外,动作很粗野,我们和他们吵起来,接着便打起来……”他弯下身,举起拳头,先是左躲右闪一番,然后开始猛烈挥拳,好像面前站着一两个对手。他的儿子在一旁激动地叫喊:“爸爸,是你先出手的吗?”他挥拳的速度越来越快,喘着气说道:“一旦准备打架……就必须抓住机会先出手……我把他击倒在地……我击倒了他……”

“爸爸真棒!爸爸真棒!”他的儿子不停地跳跃,但几秒钟之后,突然停止动作,落寞地垂下脑袋。

“儿子,你怎么了?”

“我觉得你打不过胖男孩的爸爸……他比你高……比你壮……”

“爸爸不害怕和他打架,但是爸爸现在是大学老师,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人打架,你能懂吗?”他蹲下身,看着儿子的眼睛——儿子的眼睛在夜灯的映照下水汪汪的,他的身体里顿时充满了浓浓的爱怜之情,他握住儿子的小手。“爸爸……我不想看见你打架……我害怕……”儿子搂住了他的脖颈。他的脸紧贴着儿子的脸,喉咙有些发紧。

他感觉到了虚弱。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悄悄起床,走进儿子的小卧室,仔细端详儿子的小脸。他想到自己的父亲,他因为自己的儿子和别的男人打过架吗?他想了又想,记忆里一片空白——他没有为父亲闯过祸,父亲也没有机会和别的男人打架。就是这样的。不知怎的,他感觉到了一丝遗憾,这份感受很怪诞,却又是那么的清晰可触。父亲是一个文弱书生,在中学图书馆里工作了半辈子,如果当年父亲和别的男人打过架,甚至受过伤,父亲的形象会不会因此变得硬朗勇猛了呢?或许会吧。他叹了口气。

一场秋雨正在窗外飘落。他站在窗前,看见湿漉漉的街灯和脚步匆匆的路人,闻到了季节更迭带来的凉气。躺在床上,妻子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他依然没有入眠。在半梦半醒之间,他的肌肉忽然酸胀紧张起来,他看见自己和那个壮男人打拼,他被掀翻在地,但他没有泄气,更没有恐慌,他听见儿子的哭声,害怕儿子受到伤害。他奋力挣扎,大喊一声,拼尽全身的力气,一拳打爆了男人的眼睛,一拳打烂了男人的门牙,男人举手投降了……他醒过来,后背汗涔涔的。刚才是幻觉,他知道的,他只是有点紧张,还有点兴奋,而夜晚的兴奋带给他满足,他的情绪渐渐平稳放松下来。

第二天清晨,他准时醒来,脑袋有些发沉。他起身下床,双腿有些发酸,这是身体发出的信号,他很可能要感冒了。他喝下一袋板蓝根冲剂,又喝了一杯热水,身体微微出了汗。雨还在下,湿淋淋的树叶贴在窗玻璃上,小区里还没有人影。

他突然很想跑步。他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振作起来。他慢慢走出屋门,屋外的雨淋在脸上,有甜甜的味道。他一步一步走向会所,当他看见两个身影走在他前面的时候,情绪一下子激动了,他紧随其后走进跑不间,三台跑步机是空闲的,前面的两个男人各自占据了右边和中间的跑步机,他加快步伐,脸上带着笑,跳上左边那台跑步机。三个人几乎同时按下绿色按钮,皮带开始向后倒退,带动了他的腿和脚。他跑起来,愉快地跑起来,脚掌体味着水泥路面和橡胶皮带的差别。正前方是巨大的玻璃窗,外面是灰色的雨幕。他感受着新鲜,非常兴奋。中间的跑步机突然发出一声闷响,皮带戛然而止,上面的男人向前冲去,一把抓住跑步机的把手,才没有完全跌倒。男人忍不住骂道:“他妈的,不是说修好了吗?”他猛按几下开关按钮,皮带还是纹丝不动。左右两个男人都在专注地跑步,几乎没有半点反应,他摇了摇头,悻悻地走了。

现在,跑步间里只有两个人。脚步和皮带滚动摩擦的声响在屋里回荡,平稳而有节奏。他很适应,或者说,他很喜欢跑步机带给他的别样运动感受。他看了看跑步机上的里程记录:310米。他笑了笑,调快了皮带转速,后来觉得还是刚才的步伐频率舒服,又把转速调了回来。他跑起来,脸上带着笑。玻璃窗外没有其他人影。他突然听见一阵手机铃声,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这时一个粗重的声音传过来:“不是说好了吗?明天再说!”男人用力挂断电话。他非常熟悉这个声音,壮男人也发现了他,眼神里尽是漠然。他直视前方,继续跑步,眼前有点混沌,嘴巴里有一股干涩的味道。他咽了口唾沫,调整着心情,余光能感受到壮男人稳健有力的步伐。他看见两三个人影朝玻璃窗走过来,过了一会儿,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聊家常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来。他看了一眼里程记录:530米。

他继续跑,步伐有些僵硬,他知道问题所在,尽可能把呼吸调整到正常水准,开始在心里默念跑步呼吸技法:1,先用鼻子呼吸,尽可能把鼻呼吸的时间拉长,实在感觉到肺部需要更多的氧气,再改用嘴呼吸;2,嘴呼吸时,嘴唇微微开启,牙齿轻轻咬住,舌尖卷起,微微抵住上腭,让空气透过牙缝进进出出,呼气要短促有力,吸气时要均匀缓慢,让肺部充分吸收到氧气,;3,呼吸的节奏应当默契配合,慢跑的时候,每跑两到三步一呼,再每两到三步一吸;4,跑到一定距离,需要深度吸气,更需要深度呼气,只有这样,才能最大可能地呼出废气,增大肺中负压,吸进更多的氧气。

他突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请问,你们俩还要跑多久?”壮男人回答:“不知道。”女人走过来,继续问他:“你还跑多久?”他瞥了一眼里程记录:920米。他已经开始用嘴巴呼吸。他心里很清楚,若在往常,跑过了一千五百米,他才会改用嘴呼吸。他看了看眼前的女人,一边跑一边说:“不知道……”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也冒出了这句话。他稍稍调低带速,放缓了步伐。

“不知道?”女人皱起眉头,“不知道?”她摇了摇头,嘟囔了几句,推开门走了,身后的一男一女,继续沉默着等待。有人推开了门,发现前面有人等待,又把门拉上了。跑步间管理员拿来一张纸,贴在中间那台跑步机上面,又用粗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已坏。大约过了三四分钟,剩下的那个女人也走了,那个男人在椅子上坐下,焦躁不安地抖动着脚后跟,他看见了书报栏上的杂志,斜着身子取下一本,胡乱翻看起来。

一千五百米。他听见了自己的喘息声。在路面上跑,他能自由调节速度,只要愿意,他可以小跑几步或者走几步,平顺一下呼吸,可是现在,他无法在跑步机上实现这一点。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他流了汗,汗珠顺着额头流过鼻梁骨,滑过上嘴唇,甩落到跑步机下面。他微调了一下脚尖方向,余光能看见壮男人的步伐依然稳健。他不想输给这个男人。事实上,这个壮男人也是这样想的。

他不停地提醒自己,从现在开始,要专注于脚下,让脑袋彻底放空,不必胡思乱想,要把平时的步伐和节奏跑出来,跑过三千米,然后跑下去……可是他的步伐和意识还是不能真正协调,他越是奔跑,越是意识到,这是一场无法预知却不能输掉的比赛。他想到儿子,更想到了自己。2609米。他看着里程表,眼前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2830米。2960米。3000米。他的后背完全湿透了。他想大口呼气、吸气,可是他忍住了,不想让身边的男人听见自己的疲惫。壮男人的步伐已经松软,左手握住了跑步机把手,抬起右手臂擦拭脸上的汗水。椅子上的男人看完了三本杂志,忽然意识到这两个男人在比赛。当壮男人的双手同时抓住跑步机把手的时候,他看见了希望,马上站起身活动腰肢。

他继续奔跑。3150米。3400米。3650米。3840米。4000米。汗水模糊了双眼。他闭上眼睛,晃了晃脑袋。这个时刻,壮男人已经体力不支,从跑步机上下来了,他完全没有察觉,而在一旁等待的那个男人迅速跳上跑步机,开始了自己的奔跑。

他专注于脚下。4300米。4750米。5030米。5500米。6070米。他闭上眼睛,继续奔跑,好像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灰蒙蒙的公路上奔跑,路上没有一个人影,也听不见声音。他忽然看见了儿子的身影,恍恍惚惚的,儿子好像在喊他,朝他笑,朝他招手。他在心里喃喃低语:“儿子……爸爸……在比赛……在比赛……别打扰爸爸……”他忍不住大口呼吸,睁开眼,一只手抓住了跑步机把手。身旁那台跑步机的皮带在嗡嗡作响,壮男人还在跑,还在跑……我也在跑,我也在跑……我想喝水……喝水……他的面部表情非常痛苦,已经扭曲变形。那杯水就在客厅的桌子上,是满满一大杯水,矿物质纯净水,很甜很干净,水杯在眼前晃悠,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抓了两次没有抓到。此时此刻,他的肺,他的心脏,他的胃,他的脚掌和脚趾,他的小腿和大腿,他的骨骼和肌肉,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血管,他的嘴巴和牙齿,同时向他投刺了密集的钢针,他体味到了那种疼痛,那种伴随着奇异快感的疼痛,那种跑步带来的疼痛,那种身体一边被撕扯,一边被舒服地缝合的疼痛……他的汗水渗进眼睛,和他的眼泪混合在一起。

他在跑,他的身体仿佛已经离他而去,变成了一具滚热发烫的机械尸体,但他还能意识到自己在奔跑,在和那个壮男人一起奔跑……我一定要坚持住,哪怕跑到天黑,千万不能最先停下脚步……6370米。6620米。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儿子,爸爸跑不动了……跑不动了……跑步机里程记录数字继续闪烁,闪烁到6997米的时候,他突然感受到一大股美妙的喜悦感在整个身体里弥漫开来,这种神秘奇异的感受正在幻化为一个若隐若现的声音,音色曼妙空灵,在他耳边悄悄低语:“停下来吧……停下来吧……你已经尽力了……你已经尽力了……”他顺从了这个声音,膝盖一下子松软下来,接着跪倒在皮带上,向后运行的皮带把他拖挂到地板上面。他躺在那儿,四仰八叉,眼睛紧闭,大口呼吸,拼命呼吸,想把全世界的氧气吸进肺里。他意识到自己输了,那个男人的脚步声还在继续,跑进了他的耳朵,彻底击垮了他……那个壮男人赢了,我输了,我也认了……他能听见壮男人的脚步声慢了下来,然后消失了,跑步机的皮带依然在转动……他慢慢睁开眼,呼气吸气,吸气呼气。他看见一张陌生的脸,看见一双瞪大的眼睛,依稀听见一个声音:“你这哥们真能跑啊!他没跑过你,你真行!”他恍惚了十几秒,眼睛渐渐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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